在汉语文学写作的硬骨头上,
凿出一个小洞——
对语言焦虑作些回应
【资料图】
《天珠传奇》是费滢最新出版的作品集,由三篇主题互相勾连的中篇小说《行则涣》《反景》《天珠传奇》组成。首尾篇以自传视角和写实手法记叙了一位年轻古董商从江苏小城贯穿至巴黎中国城的游荡身影,中间穿插一篇使用戏仿手法的诗化小说,折射出作者对于古汉语及其物质文明载体在当代语境下的另类观察和思考。作品取材独特,文字老练,视野开阔,在年轻一代作家中殊为罕见。
小说有两种基本向量。一种峰回路转,一种静水流深。费滢的小说显然属于后者。而后者相对来说较难写好,也难分析。静态的故事一不小心就容易写成流水账,在阅读时,我也常警惕作者是否陷入到素材堆砌的陷阱中。好在她多数时候都巧妙地抵御住了这种诱惑,以娓娓道来又不失顽皮的方式,让行文的节奏始终平稳推进,从小溪逐渐化为江河湖海,一路上虽然并不乘风破浪,但晴天里悠闲而安稳的漂流,倒也滋味十足。在第一篇《行则涣》中,读者无需任何铺垫,便自然地随着作者的视角走进她最熟悉的那些古玩铺子,东摸摸西瞧瞧,时而戏谑,时而沉思,即便连续数万字铺陈,也并不枯燥寡淡。
这得益于她对语言本身凝练的把控力,尤其在塑造烟火气上颇为信手拈来。一些段落令人想起阿城写知青烹蛇的手法,寥寥几笔,就把江南小吃特有的鲜美与温煦并置于寺庙和月亮之中,令人神往。靠语言的氛围感来支撑小说的大家有不少,如汪曾祺擅写食物,废名擅用环境映射心理,老舍在一些叙事性散文中也常灵活运用各种意象修辞。费滢在这些方面不仅有承袭,也有发展。同时,她又审慎地与描写对象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比如,量子文物鉴定仪、投稿机、坡子街笔会这些猎奇物事时不时地为游子乡愁增添间离效果,从而让这一题材避免落入“县城文学”或“历史新说”的俗套。
而当读者从这些文字技艺中餍足,以为她集前辈众家之长,是要走传统的人文关怀老路时,第二篇《反景》却冷不丁向这种观念开了一个玩笑。这一玩笑使她陡然走向现实主义的反面,却无意间为当下中文小说的问题意识增加了一层思辨性。
《反景》古怪独特的风格,并非某种源自西方文学概念的“语言实验”。作者化用了大量古代杂剧、戏曲、乐府歌词作为戏仿素材,是为呈现出早已被人遗忘的那些汉语文学传统中本来就具备的极大弹性。小说没有明确的故事主线,角度极为微观,以句子推动句子,意象带领意象,形成一组视觉化的诗歌。“白灰透过蚊帐眼儿,像细雪”,这一美丽苍凉的形容,是在传统语言粉碎后对残骸的欣赏,是女骷髅想到自己再也吃不到南城游乐场里的可可藕而感到的物质化的、切实的悲哀。费滢曾提起自己喜欢张爱玲,虽然从她的文字中极难看出她受到所谓张派的影响,但这种想在文明的断裂处抓住点什么的幻觉,确是相通的。
正如“小狗最终被书压扁,成了反犬旁”。一切具体的物质文明终究成为故纸堆上的符号,成为历史阴影中“将断未断的反光的细线”。费滢长期在西方研究汉学古籍,她所呈现的视角别具一格,值得深思。当理解了这一层意思,再接着读最后的《天珠传奇》,仿佛通过了一根幽暗的、充满幻觉的管道,出口处已经是西方背景下兵荒马乱的现代中国城。整篇以极小的涟漪而起,追踪一颗传说中虚实莫辨的珠子,令人眼花缭乱的蒙太奇拼贴,近乎炫技地展示了她在语言上的优势。而到了末尾,一场宏大的潮水不动声色地消退,几乎没有落下一丝痕迹。
这三篇小说,其实都在以看似漫不经心的姿势,来描写古中国文明载体如何在当代生活中逐渐变形和失去真义。费滢靠文字本身的密度和速度,以水滴石穿之耐心,在汉语文学写作真正的硬骨头上凿出了一个小洞。当今天的年轻作者多数都已经放弃了继承和发扬传统汉语小说,转而选择一种更时髦也更简单的语言,同时也包括吸收戏剧和电影逻辑,完全抛弃了章回体的横向勾连思维时,费滢却勇敢地对这一新文化运动以来的语言焦虑做出了某种回应。尽管这回应仍然是不彻底的、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但正如她喜欢读《金瓶梅》,读者在字里行间仍能感受到传统小说遗产对她的意义。只是继续写下去也需要极大的克制自省,包括在语言舒适区内保持清醒,不可沉溺于漂流的惬意,适当减少自传式和沉浸式的描写等。期待她能再造一座纵深的、曲径通幽的园林。
(作者为青年作家、文艺评论人)